银杏海

《天龙八部》中的悲剧人物很多，但慕容复要算是最悲剧的人物之一。慕容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外貌面如冠玉，潇洒娴雅；他艺术造诣颇深，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为衬托他的出场，江湖上“以彼之道，复施彼身”的传说让人闻风丧胆，“南慕容，北乔峰”更是名震天下；不说四大家臣忠肝义胆、各有特色，光是燕子坞两个小婢女已经日月辉映。他的真身第一次在擂鼓山出现时，他的潇洒娴雅竟然让段誉全身发冷，眼泪都差点流出来，心道：“人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果然名不虚传。”

然而，随着故事的展开，这样一位自带光环的“英雄”，却令读者怒而发指：他自私，为了自己的皇帝梦，不惜杀掉跟随自己多年的兄弟；他无耻，为了登上皇帝的宝座可以认段延庆当父亲；他无情，面对王语嫣的爱意他无动于衷，最后还把王语嫣推入井中；他冷血，为讨好段延庆，竟然当着段正淳的面杀了他的几位情人。

但在我看来，慕容复无疑是一个悲剧人物。他的悲剧，来源于他身上背负了太多太多。他的命运也许一生下来就注定了，就是要肩负家族使命，光复大燕帝国。这当然不切实际，但他一生都在为此努力奋斗。他像是移山的愚公，可惜愚公的真诚感动了上苍，而他的执着则调戏了自己。

他是一个皇族后裔，一个落魄的皇族后裔，一个落魄却一心想复国的皇族后裔。这就决定了他要面对命运的嘲弄。他几乎一直在奔波，联络英雄豪杰，共举大事，但却四处碰壁。他一直在追求自己的梦想——表妹王语嫣仙姿佚貌，但他坐怀不乱，以礼相待——他没有空闲，一回到家也只是研究武学，虽然武功并未达到一流高手的境界。

他精神可嘉，但却南辕北辙。他从小就被灌输复国的狂热梦想，身上会随身携带族谱与燕国的传国玉玺；他的行为准则就是祖宗遗训，在灵鹫宫他想团结英雄好汉收归己用，在少林寺他也想的是收揽人心为我所用；他出自江南第一武林世家，决定了只要他出手就一定不能失败，乃至后来一失败就要引剑自戕。

从法律上定义，慕容家族属于乱臣贼子，随时要担心出卖与迫害。家族曾经的辉煌是他唯一的安慰，别的孩子小的时候学《千字文》、《三字经》，而他小时候要学的是家族的历史。但兴复帝国就少不了腥风血雨、阴谋诡计。在这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他，自负、多疑、心胸狭隘、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们家族几代人都是这个梦想的祭品。

他的心灵深处，藏着太多的黑暗。当“扫地僧”把萧远山和他父亲慕容博打伤时，萧峰的降龙十八掌二话不说打在扫地僧身上，而他则在装死；当他认段延庆作父亲时，因为包不同道破他的计谋，“公子爷是大燕国慕容氏堂堂皇裔，岂可改姓段氏？”他把跟随他几十年的家臣打死。

他也有太多无奈。自幼父亲假死离他而去，他致力于帝国光复而没有太多精力学习武功，而且没有高手指点全凭自学，但依然能够在江湖上闯出自己的名号。王语嫣喜欢着他，阿碧更是喜欢着他，然而他没有得到爱情。他做好人太功利，做坏人又不彻底。

其实，慕容复并不擅长阴谋诡计，在西夏被鸠摩智当小孩子一样耍；所谓的计谋，被包不同信口戳破；收揽人心的伎俩，连王语嫣都能看穿。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志大才疏，优柔寡断……身上几乎没有当皇帝的潜质，也许在梦中当皇帝才是他最好的结局。

书中拷问人心的两段描写，让我拍案叫绝。这两段话，堪称是一种寓言：一段写的是破解珍珑棋局，另一段写的是西夏公主招亲的酒罢了问君三语。当慕容复被问及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时，他心想：“我一生营营役役，不断为兴复燕国而奔走，可以说从未有过什么快乐之时，别人瞧我年少英俊，武功高强，名满天下，江湖上对之无不敬畏，自必志得意满，但我内心，实在没感到真正快乐过。”

噫嘘唏，呜呼哀哉。慕容复本来是“高富帅”，但最终却成为了家族梦想的“祭品”。如果说，乔峰承受的命运坎坷来自于民族身份认同带来的纠结和江湖人士深刻的误解，那么，慕容复的悲剧则来源于家族自身。这种悲剧，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如果他能认清时代大势，或者能够有段誉一半的洒脱，或许，他的人生当是另一番光彩。